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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用了两个时辰,翰林院和翰林医官的人,在述古殿诸位学士的帮忙下,就找到了那本《千金翼方》,找到了这一页,对照这张麻纸,内容完全一样。那页上记载的症状,和官家现在十分相似,药物用量也详尽。太后和圣人大喜,遣人来明堂相告,决定今晚就用这个方子。
他特地亲自去翰林医官院,要了这张被水泡过已经没有用的麻纸,带了回来。
那晕染开的墨迹,不均匀的墨花,无端端惹得他心酸。
她离去已经七年有余,却还在冥冥中帮他。
这样的纸,这张方子,他见过。当年安济坊有病患濒亡,灵隐寺的住持要用这个方子。阿妋担心牵机药用出人命,没日没夜地跑杭州各大古籍书坊,最后找到安徽祁门所出的一本唐代《千金翼方》。她答应那东家用他的一幅字,换能抄写那方子的机会。他被她拉着去书坊,为那东家的老母亲写了祝寿诗,又替她抄写了这方子。那东家笑着说其实就想看看苏太守到底有多好看,总算见到了,以后这楼上的古籍,任王娘子翻阅抄写。
她当时笑着说了什么?他只依稀记得似乎是“早知道能将他卖了换书,一早就卖了。”语气俏皮之极。
阿妋笑起来,和别人不同,她从来不会掩嘴而笑或是笑不露齿。她更多时候是朗声大笑。是了,她有一口整齐又洁白的贝齿。大笑时会露出六颗还是八颗?阿昉幼时,她用细长木条替他掰牙齿的事他还记得。竟然真的被她掰整齐了。阿昉的牙,现在也像她,一颗颗,靠得整整齐齐的。
这墨花,像泪花。阿妋为她爹娘哭过,为那个没来到世上的他们的孩子哭过,为阿昉哭过。她似乎从没有为他哭过。伤了她的心的他,是没资格得到她的“金豆子”吧。
早逝的五娘哭过,她不想被远嫁,是他不肯和她私奔,反而害了她。若不是他,她不至于被远嫁,更不至于十八岁就郁郁而终。后来十七娘也总哭,哭着说自己从来没有害阿妋的心思,哭着说她多么委屈,甚至为了燕窝也能哭一夜。
她们都哭得梨花带雨或者撕心裂肺,肝肠寸断。
阿妋却总是大声笑,没声音的哭。或许她也为他哭过?五娘离世后的那些天,他伤心欲绝,知道自己实在藏不住,也不想藏没法藏。阿妋就是那时候明白了的吧。可他自责太甚,伤心太甚,竟没顾得上她。她背对着他而睡的时候有没有也流过泪?他永远不得而知。若是他那时能抱一抱她,和她说一说心里话,会变成怎样?他也永远不得而知。
她的确是从那以后开始对自己淡淡的了,虽然还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还会大笑,她还是最好的贤妻良母宗妇,可她对自己,的确不同了。他给她买了梳妆匣子,她就要还一个文具匣子,其实是不想他给她梳头罢了。他想讨好她,为她做的,却永远没有她为他做得多。他送什么礼物,她都会还礼。她做着最好的妻子,最志同道合的知己,最好的苏夫人,最好的王夫人。可她的眼里,看着他的时候没有了新婚那几年的狡黠,看着他不再含羞带恼,甚至床笫之间都不再看着他。
他入狱的时候,她依旧天天来探监送饭,只要她一笑,整个牢狱都是亮的。他看见她来,就心安。高似曾经羡慕地说过:“世间竟有九娘这般的奇女子。得之,苏大人之幸。”
那天她忽然没来,他以为会命绝牢中,并不后悔冒险一搏,但洋洋洒洒万言绝笔书,有一半是写给她的。他当然知道阿妋的好,他还想过待他出狱,要告诉阿妋,他心悦她,心里只有她一个。那绝笔书到了官家手里,倒帮了他。
但她却出了那样的事。还是他失策,才害死了未出世的孩子,害苦了她。他追悔,却莫及。他要说的话,从此就被堵在了胸口堵在了心头。除了抱着她任由她无声地哭,他别无所能。
怎么又想起她了?苏瞻伸出手指,轻轻摸了摸那已经干了有些皱的麻纸。这些年,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多,多到他已经懒得克制。每每想起,索性放纵自己想下去,只是想得越多,难免越是悔恨交加。
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。人生七苦,旁人都以为求不得才是最苦的,他们哪里知道还有第八苦:五取蕴。
他失去阿妋后,才知道有一个真正的活着的自己其实也死去了。再无人可诉,无事可笑。他只是做着苏瞻苏和重该做的事。
问君路远何处去,问君音杳何时闻。从此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。阿妋她吃了那么多苦以后,终于将他丢弃在这尘世中独自受苦。
桌上的麻纸被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,上头的墨花又再度晕染开来,如云如雾。
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:“相公,小高大人求见。”
苏瞻静坐了片刻,将那麻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,将身后博古架上那个用了多年的匣子取下来,里面一块碎了的双鱼玉坠还在。他将麻纸放到最下面,摸了摸那玉坠,盒上盖子,差点夹到自己的手指。
良久,高似在门外听见一声嘶哑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高似垂目,推开了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