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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供奉官缓步在正殿门口踱来踱去。上一回慈宁殿正殿紧闭,还是二十五前的事。门一开,那郭太妃就成了郭真人,年方九岁的崇王赵瑜就被送去了契丹做质子。
这次开门以后,不知道轮到谁会倒霉。
慈宁殿中静悄悄的。高太后坐在塌上,听梁老夫人将前后事细细说了,时间一长,腰背就隐隐有些酸痛。梁老夫人赶紧上前叠了两个隐枕给她靠着,碰了碰案上的茶盏,还是温的,便递了茶盏敬上。
高太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,皱着眉问:“那做伶人的阮玉郎,自称是小阮氏的哥哥?”
梁老夫人点了点头:“臣妾唯恐此人图谋深远,不敢擅专。特来请娘娘示下。”
高太后沉吟片刻:“那阮玉郎多大年纪了?”
“孙女们眼拙,此人又一直扮作那青提夫人,委实看不切实。但若真是小阮氏的哥哥,至少也该三十五岁朝上了。”梁老夫人谨慎小心地答道。
高太后的茶盏碗盖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。梁老夫人赶紧接过茶盏搁回案上。
高太后忽地长叹了一口气,不提阮玉郎一事,反而说道:“阿梁,你知道吗?刚才官家竟然同我说想把三郎从契丹接回来。”
梁老夫人悚然一惊。
高太后苦笑道:“大郎自幼心善,你是知道的。他五岁的时候用膳嚼到沙子,自己偷偷吐出来,还嘱咐随侍之人千万别声张,免得有人丢了性命。”
梁老夫人微笑道:“此事史官有记载。陛下仁厚。臣妾记得。”
高太后出了神:“我生下大郎后,又有了孕。郭氏她那时还没有孩子,待大郎极好,我一度还很感激她。”
梁老夫人垂目不语。
高太后冷笑道:“谁想她包藏祸心,溺爱大郎是为了离间我们母子之情。她为了自己的儿子,无所不用其极。大郎却还信她敬她亲近她。甚至后来——唉!”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:“千防万防,人心没法防。我像前世里欠了大郎的债一样,操心了几十年,还没完没了。”
梁老夫人不敢接话,背后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,大礼服层层叠叠,又重又厚,此时更觉得千斤重压在身上,只盼着太后不要再说下去了。
高太后却继续道:“自从郭氏病了,大郎就开始寻那些个道士回来,炼丹、修仙,几近不择手段。名声、仁义都不管了,整个人疯魔了一般。郭氏死前,他还要去见她一面,说了半夜的话。那可是他的庶母!出家修真的道姑!!他连礼法都顾不上了。郭氏一死,竟好像把他的魂也一起带走了!当初那陈青的妹子,有些像她,他不顾名声和门第,也要纳入宫来。二十几年过去了,他竟然心里还牵记着郭氏这个妖孽!”
高太后声音发抖,面露深恶痛绝之色,难掩痛心和失望。
梁老夫人看着高太后湿润的眼眶,说不出的心痛,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后心里的苦涩了。她斟酌了片刻才道:“郭太妃天人之姿,见者忘俗,宫中无人能媲美。她又一直处心积虑亲近陛下。陛下年少,心地宅厚纯善,感恩她幼时的照顾,怜悯她和崇王殿下,这是陛下的仁德,也是娘娘教导有方。”
高太后闭了闭眼,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一时激愤,有些失言。听着梁老夫人的话,面上就露出厌弃的神色:“郭氏以色侍人,心机深沉,做了太妃还不知足!若不是她存心要害大郎身败名裂,我又何至于逼她出家?放逐她的儿子?为了这事,定王为了此事心里可不舒服了几十年,我还担了个不慈的恶名。更害得我母子失和多年!真正死有余辜!”
梁老夫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,她知道当年没有官家护着,郭太妃已经被三尺白绫绞杀,早就剩一抷黄土了。
隔了半晌,梁老夫人微微抬起眼皮:“那娘娘的意思是?”
高太后点点头: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郭氏人虽然死了,她身后那些人恐怕还不甘心。那阮玉郎若真是阮氏的侄子,为了求财或是求官,多年来图谋你家女孩儿做个梯子,倒也罢了,你也不会让他得逞。我再敲打一下蔡佑就是。你来见我,是不是怕那阮玉郎不是她的侄子?”
梁老夫人一惊,立刻跪了下去。
高太后道:“蔡佑也是糊涂!什么样的人,底细都不清楚就敢信,以前为了讨好官家,如今又一味里讨好五郎,他这手也真敢伸!”
梁老夫人垂目不语。高太后又问:“阮氏是先帝驾崩前出宫投奔孟家的吧?”
梁老夫人应道:“是,臣妾记得清楚。阮氏因在郭贵妃身边伺候不力,吃了十板子被遣送出宫,因家中无人,才投奔孟家养伤。臣妾是官家登基那年冬天出的宫。这些年是臣妾监管不严,疏忽了。”
高太后摇头道:“不怪你,你想得很周到。你尽管安心。”说起这个,太后苦笑道:“孟元是个糊涂的。他两个弟弟倒都是明白人。”
梁老夫人轻轻闭上眼,心中酸涩难当。
高太后唏嘘道:“我和大郎当年都欠了孟家的情,就算这阮玉郎果真不是阮氏的侄子,也不会怪罪到孟家头上。倒是阿梁你,为了故人一诺,这一辈子就耗在了孟家。咱们俩个,都过得苦啊。”
梁老夫人低声道: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,何况救命之恩?臣妾自当为孟家鞠躬尽瘁。”
高太后弯下腰,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坐到绣墩上:“眼下不急,先看看那阮玉郎究竟还会做些什么。倒是阿婵进宫的事,我和官家说过了。官家也说好。阿梁你可要舍得啊。”
梁老夫人心中虽然早有了准备,却仍然心痛得难以复加。六娘从呱呱坠地开始,一个粉嫩的肉团子,在她手中一日日地长大。这十三年来,从未让她烦心过一回。一旦入了宫,惊涛骇浪还是死海无澜,她都再也看不见守不住护不着了。那十几岁的小人儿,就要独自面对这宫中事甚至将来的朝廷事。梁老夫人不由得泪眼模糊哽咽着,脖子却僵硬着,那头竟点不下去。
高太后柔声道:“当年我想把你家三娘许给岐王做媳妇,你求了我半天,我也就算了。如今你可不能不点头了。我心里喜爱阿婵,看重阿婵。要是你肯,等过了年,就进宫来陪着我。我亲自教养她两三年,晚几年再和太子成亲。不管是谁做皇太子,她总是我大赵的皇太子妃。若是你担心她在宫里孤单,你家那个九娘,不是一贯和她最要好的?一起进宫来陪她两年也行。你尽管放心,我定当派遣十二位迎亲使,以大赵开朝以来,最隆重的皇太子妃迎亲礼,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入宫来。可好?”
梁老夫人起身,再次拜伏在地:“请娘娘恕臣妾方才失礼了。娘娘如此爱重孟氏女,孟氏一族无不感念在心。孟梁氏谨遵懿旨!谢娘娘隆恩!”
宫门下匙了。孟府的牛车慢慢地离了宫门。
汴京城的夜晚喧闹如旧。唯有月光冷凝,温柔俯视这片大地。
牛车里的梁老夫人握着贞娘的手,泪如雨下。两人默默地聆听着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,一片繁华,尽在身后。